三國演義 · 第九十四回 · 諸葛亮乘雪破羌兵 司馬懿克日擒孟達
明 - 羅貫中

興在垓心，左沖右突，不能得脫；鐵車密圍，就如城池。蜀兵你我不能相顧。興望山谷中尋路而走?？纯刺焱?，但見一簇皂旗，蜂擁而來，一員羌將，手提鐵錘大叫曰：“小將休走！吾乃越吉元帥也！”關(guān)興急走到前面，盡力縱馬加鞭，正遇斷澗，只得回馬來戰(zhàn)越吉。興終是膽寒，抵敵不住，望澗中而逃；被越吉趕到，一鐵錘打來，興急閃過，正中馬胯。那馬望澗中便倒，興落于水中。忽聽得一聲響處，背后越吉連人帶馬，平白地倒下水來。興就水中掙起看時，只見岸上一員大將，殺退羌兵。興提刀待砍越吉，吉躍水而走。關(guān)興得了越吉馬，牽到岸上，整頓鞍轡，綽刀上馬。只見那員將，尚在前面追殺羌兵。興自思此人救我性命，當與相見，遂拍馬趕來。看看至近，只見云霧之中，隱隱有一大將，面如重棗，眉若臥蠶，綠袍金鎧，提青龍刀，騎赤兔馬，手綽美髯，分明認得是父親關(guān)公。興大驚。忽見關(guān)公以手望東南指曰：“吾兒可速望此路去。吾當護汝歸寨?！毖杂櫜灰?。關(guān)興望東南急走。至半夜，忽一彪軍到，乃張苞也，問興曰：“你曾見二伯父否？”興曰：“你何由知之？”苞曰：“我被鐵車軍追急，忽見伯父自空而下，驚退羌兵，指曰：‘汝從這條路去救吾兒?！虼艘姀絹韺つ恪！P(guān)興亦說前事，共相嗟異。二人同歸寨內(nèi)。馬岱接著，對二人說：“此軍無計可退。我守住寨柵，你二人去稟丞相，用計破之。”于是興、苞二人，星夜來見孔明，備說此事?？酌麟S命趙云、魏延各引一軍埋伏去訖；然后點三萬軍，帶了姜維、張冀、關(guān)興、張苞，親自來到馬岱寨中歇定。次日上高阜處觀看，見鐵車連絡(luò)不絕，人馬縱橫，往來馳驟?？酌髟唬骸按瞬浑y破也?！眴抉R岱、張冀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去了，乃喚姜維曰：“伯約知破車之法否？”維曰：“羌人惟恃一勇力，豈知妙計乎？”孔明笑曰：“汝知吾心也。今彤云密布，朔風緊急，天將降雪，吾計可施矣?！北懔铌P(guān)興、張苞二人引兵埋伏去訖；令姜維領(lǐng)兵出戰(zhàn)：但有鐵車兵來，退后便走；寨口虛立旌旗，不設(shè)軍馬。準備已定。
是時十二月終，果然天降大雪。姜維引軍出，越吉引鐵車兵來。姜維即退走。羌兵趕到寨前，姜維從寨后而去。羌兵直到寨外觀看，聽得寨內(nèi)鼓琴之聲，四壁皆空豎旌旗，急回報越吉。越吉心疑，未敢輕進。雅丹丞相曰：“此諸葛亮詭計，虛設(shè)疑兵耳?？梢怨ブ??！痹郊琳?，但見孔明攜琴上車，引數(shù)騎入寨，望后而走。羌兵搶入寨柵，直趕過山口，見小車隱隱轉(zhuǎn)入林中去了。雅丹謂越吉曰：“這等兵雖有埋伏，不足為懼?！彼煲蟊汾s。又見姜維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。越吉大怒，催兵急追。山路被雪漫蓋，一望平坦。正趕之間，忽報蜀兵自山后而出。雅丹曰：“縱有些小伏兵，何足懼哉！”只顧催趲兵馬，往前進發(fā)。忽然一聲響，如山崩地陷，羌兵俱落于坑塹之中；背后鐵車正行得緊溜，急難收止，并擁而來，自相踐踏。后兵急要回時，左邊關(guān)興、右邊張苞，兩軍沖出，萬弩齊發(fā)；背后姜維、馬岱、張冀三路兵又殺到。鐵車兵大亂。越吉元帥望后面山谷中而逃，正逢關(guān)興；交馬只一合，被興舉刀大喝一聲，砍死于馬下。雅丹丞相早被馬岱活捉，解投大寨來。羌兵四散逃竄?？酌魃龓?，馬岱押過雅丹來?？酌鬟澄涫咳テ淇`，賜酒壓驚，用好言撫慰。雅丹深感其德?？酌髟唬骸拔嶂髂舜鬂h皇帝，今命吾討賊，爾如何反助逆？吾今放汝回去，說與汝主：吾國與爾乃鄰邦，永結(jié)盟好，勿聽反賊之言。”遂將所獲羌兵及車馬器械，盡給還雅丹，俱放回國。眾皆拜謝而去?？酌饕娺B夜投祁山大寨而來，命關(guān)興、張苞引軍先行；一面差人赍表奏報捷音。
卻說曹真連日望羌人消息，忽有伏路軍來報說：“蜀兵拔寨收拾起程?！惫创笙苍唬骸按艘蚯急簦薁柾巳ァ！彼旆謨陕纷汾s。前面蜀兵亂走，魏兵隨后追襲。先鋒曹遵正趕之間，忽然鼓聲大震，一彪軍閃出，為首大將乃魏延也，大叫曰：“反賊休走！”曹遵大驚，拍馬交鋒；不三合，被魏延一刀斬于馬下。副先鋒朱贊引兵追趕，忽然一彪軍閃出，為首大將乃趙云也。朱贊措手不及，被云一槍刺死。曹真、郭淮見西路先鋒有失，欲收兵回；背后喊聲大震，鼓角齊鳴：關(guān)興、張苞兩路兵殺出，圍了曹真、郭淮，痛殺一陣。曹、郭二人，引敗兵沖路走脫。蜀兵全勝，直追到渭水，奪了魏寨。曹真折了兩個先鋒，哀傷不已；只得寫本申朝，乞撥援兵。
卻說魏主曹睿設(shè)朝，近臣奏曰：“大都督曹真，數(shù)敗于蜀，折了兩個先鋒，羌兵又折了無數(shù)，其勢甚急，今上表求救，請陛下裁處?！鳖４篌@，急問退軍之策。華歆奏曰：“須是陛下御駕親征，大會諸侯，人皆用命，方可退也。不然，長安有失，關(guān)中危矣！”太傅鐘繇奏曰：“凡為將者，智過于人，則能制人。孫子云：‘知彼知己，百戰(zhàn)百勝?！剂坎苷骐m久用兵，非諸葛亮對手。臣以全家良賤，保舉一人，可退蜀兵。未知圣意準否？”睿曰：“卿乃大老元臣，有何賢士，可退蜀兵，早召來與朕分憂?！辩婔碜嘣唬骸跋蛘?，諸葛亮欲興師犯境，但懼此人，故散流言，使陛下疑而去之，方敢長驅(qū)大進。今若復(fù)用之，則亮自退矣。”睿問何人。繇曰：“驃騎大將軍司馬懿也?！鳖@曰：“此事朕亦悔之。今仲達現(xiàn)在何地？”繇曰：“近聞仲達在宛城閑住?！鳖＜唇翟t，遣使持節(jié)，復(fù)司馬懿官職，加為平西都督，就起南陽諸路軍馬，前赴長安。睿御駕親征，令司馬懿克日到彼聚會。使命星夜望宛城去了。
卻說孔明自出師以來，累獲全勝，心中甚喜；正在祁山寨中，會聚議事，忽報鎮(zhèn)守永安宮李嚴令子李豐來見。孔明只道東吳犯境，心甚驚疑，喚入帳中問之。豐曰：“特來報喜。”孔明曰：“有何喜？”豐曰：“昔日孟達降魏，乃不得已也。彼時曹丕愛其才，時以駿馬金珠賜之，曾同輦出入，封為散騎常侍，領(lǐng)新城太守，鎮(zhèn)守上庸、金城等處，委以西南之任。自丕死后，曹睿即位，朝中多人嫉妒，孟達日夜不安，常謂諸將曰：‘我本蜀將，勢逼于此?！窭鄄钚母谷?，持書來見家父，教早晚代稟丞相：前者五路下川之時，曾有此意；今在新城，聽知丞相伐魏，欲起金城、新城、上庸三處軍馬，就彼舉事，徑取洛陽：丞相取長安，兩京大定矣。今某引來人并累次書信呈上?！笨酌鞔笙?，厚賞李豐等。
忽細作人報說：“魏主曹睿，一面駕幸長安；一面詔司馬懿復(fù)職，加為平西都督，起本處之兵，于長安聚會。”孔明大驚。參軍馬謖曰：“量曹睿何足道！若來長安，可就而擒之。丞相何故驚訝？”孔明曰：“吾豈懼曹睿耶？所患者惟司馬懿一人而已。今孟達欲舉大事，若遇司馬懿，事必敗矣。達非司馬懿對手，必被所擒。孟達若死，中原不易得也。”馬謖曰：“何不急修書，令孟達提防？’孔明從之，即修書令來人星夜回報孟達。卻說孟達在新城，專望心腹人回報。一日，心腹人到來，將孔明回書呈上。孟達拆封視之。書略曰：“近得書，足知公忠義之心，不忘故舊，吾甚喜慰。若成大事，則公漢朝中興第一功臣也。然極宜謹密，不可輕易托人。慎之！戒之！近聞曹睿復(fù)詔司馬懿起宛、洛之兵，若聞公舉事，必先至矣。須萬全提備，勿視為等閑也?！泵线_覽畢，笑曰：“人言孔明心多，今觀此事可知矣。”乃具回書，令心腹人來答孔明?？酌鲉救霂ぶ?。其人呈上回書?？酌鞑鸱庖曋唬骸斑m承鈞教，安敢少怠。竊謂司馬懿之事，不必懼也：宛城離洛陽約八百里，至新城一千二百里。若司馬懿聞達舉事，須表奏魏主。往復(fù)一月間事，達城池已固，諸將與三軍皆在深險之地。司馬懿即來，達何懼哉？丞相寬懷，惟聽捷報！”
孔明看畢，擲書于地而頓足曰：“孟達必死于司馬懿之手矣！”馬謖問曰：“丞相何謂也？”孔明曰：“兵法云，攻其不備，出其不意。豈容料在一月之期？曹睿既委任司馬懿，逢寇即除，何待奏聞？若知孟達反，不須十日，兵必到矣，安能措手耶？”眾將皆服?？酌骷绷顏砣嘶貓笤唬骸叭粑磁e事，切莫教同事者知之；知則必敗?！逼淙税蒉o，歸新城去了。
卻說司馬懿在宛城閑住，聞知魏兵累敗于蜀，乃仰天長嘆。懿長子司馬師，字子元；次子司馬昭，字子尚：二人素有大志，通曉兵書。當日侍立于側(cè)，見懿長嘆，乃問曰：“父親何為長嘆？”懿曰：“汝輩豈知大事耶？”司馬師曰：“莫非嘆魏主不用乎？”司馬昭笑曰：“早晚必來宣召父親也?！毖晕匆?，忽報天使持節(jié)至。懿聽詔畢，遂調(diào)宛城諸路軍馬。忽又報金城太守申儀家人，有機密事求見。懿喚入密室問之，其人細說孟達欲反之事。更有孟達心腹人李輔并達外甥鄧賢，隨狀出首。司馬懿聽畢，以手加額曰：“此乃皇上齊天之洪福也！諸葛亮兵在祁山，殺得內(nèi)外人皆膽落；今天子不得已而幸長安，若旦夕不用吾時，孟達一舉，兩京休矣！此賊必通謀諸葛亮。吾先擒之，諸葛亮定然心寒，自退兵也?！遍L子司馬師曰：“父親可急寫表申奏天子?！避苍唬骸叭舻仁ブ?，往復(fù)一月之間，事無及矣?！奔磦髁罱倘笋R起程，一日要行二日之路，如遲立斬；一面令參軍梁畿赍檄星夜去新城，教孟達等準備征進，使其不疑。梁畿先行，懿隨后發(fā)兵。行了二日，山坡下轉(zhuǎn)出一軍，乃是右將軍徐晃?；蜗埋R見懿，說：“天子駕到長安，親拒蜀兵，今都督何往？”懿低言曰：“今孟達造反，吾去擒之耳?！被卧唬骸澳吃笧橄蠕h?！避泊笙玻媳惶?。徐晃為前部，懿在中軍，二子押后。又行了二日，前軍哨馬捉住孟達心腹人，搜出孔明回書，來見司馬懿。懿曰：“吾不殺汝，汝從頭細說?！逼淙酥坏脤⒖酌?、孟達往復(fù)之事，一一告說。懿看了孔明回書，大驚曰：“世間能者所見皆同。吾機先被孔明識破。幸得天子有福，獲此消息：孟達今無能為矣?！彼煨且勾哕娗靶?。
卻說孟達在新城，約下金城太守申儀、上庸太守申耽，克日舉事。耽、儀二人佯許之，每日調(diào)練軍馬，只待魏兵到，便為內(nèi)應(yīng)；卻報孟達言：軍器糧草，俱未完備，不敢約期起事。達信之不疑。忽報參軍梁畿來到，孟達迎入城中。畿傳司馬懿將令曰：“司馬都督今奉天子詔，起諸路軍以退蜀兵。太守可集本部軍馬聽候調(diào)遣?！边_問曰：“都督何日起程？”畿曰：“此時約離宛城，望長安去了?！边_暗喜曰：“吾大事成矣！”遂設(shè)宴待了梁畿，送出城外，即報申耽、申儀知道，明日舉事，換上大漢旗號，發(fā)諸路軍馬，徑取洛陽。忽報：“城外塵土沖天，不知何處兵來?！泵线_登城視之，只見一彪軍，打著“右將軍徐晃”旗號，飛奔城下。達大驚，急扯起吊橋。徐晃坐下馬收拾不住，直來到壕邊，高叫曰：“反賊孟達，早早受降！”達大怒，急開弓射之，正中徐晃頭額，魏將救去。城上亂箭射下，魏兵方退。孟達恰待開門追趕，四面旌旗蔽日，司馬懿兵到。達仰天長嘆曰：“果不出孔明所料也！”于是閉門堅守。卻說徐晃被孟達射中頭額，眾軍救到寨中，取了箭頭，令醫(yī)調(diào)治；當晚身死，時年五十九歲。司馬懿令人扶柩還洛陽安葬。次日，孟達登城遍視，只見魏兵四面圍得鐵桶相似。達行坐不安，驚疑未定，忽見兩路兵自外殺來，旗上大書“申耽”、“申儀”。孟達只道是救軍到，忙引本部兵大開城門殺出。耽、儀大叫曰：“反賊休走！早早受死！”達見事變，撥馬望城中便走，城上亂箭射下。李輔、鄧賢二人在城上大罵曰：“吾等已獻了城也！”達奪路而走，申耽趕來。達人困馬乏，措手不及，被申耽一槍刺于馬下，梟其首級。余軍皆降。李輔、鄧賢大開城門，迎接司馬懿入城。撫民勞軍已畢，遂遣人奏知魏主曹睿。睿大喜，教將孟達首級去洛陽城市示眾；加申耽、申儀官職，就隨司馬懿征進；命李輔、鄧賢守新城、上庸。卻說司馬懿引兵到長安城外下寨。懿入城來見魏主。睿大喜曰：“朕一時不明，誤中反間之計，悔之無及。今達造反，非卿等制之，兩京休矣！”懿奏曰：“臣聞申儀密告反情，意欲表奏陛下，恐往復(fù)遲滯，故不待圣旨，星夜而去。若待奏聞，則中諸葛亮之計也?！毖粤T，將孔明回孟達密書奉上。?？串叄笙苍唬骸扒渲畬W識，過于孫、吳矣！”賜金鉞斧一對，后遇機密重事，不必奏聞，便宜行事。就令司馬懿出關(guān)破蜀。懿奏曰：“臣舉一大將，可為先鋒?！鳖Ｔ唬骸扒渑e何人？”懿曰：“右將軍張郃，可當此任?！鳖Ｐυ唬骸半拚弥??！彼烀鼜堗A為前部先鋒，隨司馬懿離長安來破蜀兵。正是：既有謀臣能用智，又求猛將助施威。
未知勝負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