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演義 · 第八十六回 · 難張溫秦宓逞天辯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
明 - 羅貫中

權(quán)從其言，遂立油鼎，命武士立于左右，各執(zhí)軍器，召鄧芝入。芝整衣冠而入。行至宮門前，只見兩行武士，威風凜凜，各持鋼刀、大斧、長戟、短劍，直列至殿上。芝曉其意，并無懼色，昂然而行。至殿前，又見鼎鑊內(nèi)熱油正沸。左右武士以目視之，芝但微微而笑。近臣引至簾前，鄧芝長揖不拜。權(quán)令卷起珠簾，大喝曰：“何不拜！”芝昂然而答曰：“上國天使，不拜小邦之主?！睓?quán)大怒曰：“汝不自料，欲掉三寸之舌，效酈生說齊乎！可速入油鼎?！敝ゴ笮υ唬骸叭私匝詵|吳多賢，誰想懼一儒生！”權(quán)轉(zhuǎn)怒曰：“孤何懼爾一匹夫耶？”芝曰：“既不懼鄧伯苗，何愁來說汝等也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爾欲為諸葛亮作說客，來說孤絕魏向蜀，是否？”芝曰：“吾乃蜀中一儒生，特為吳國利害而來。乃設(shè)兵陳鼎，以拒一使，何其局量之不能容物耶！”權(quán)聞言惶惶，即叱退武士，命芝上殿，賜坐而問曰：“吳、魏之利害若何？愿先生教我?！敝ピ唬骸按笸跤c蜀和，還是欲與魏和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孤正欲與蜀主講和；但恐蜀主年輕識淺，不能全始全終耳?！敝ピ唬骸按笸跄嗣乐⒑?，諸葛亮亦一時之俊杰；蜀有山川之險，吳有三江之固：若二國連和，共為唇齒，進則可以兼吞天下，退則可以鼎足而立。今大王若委贄稱臣于魏，魏必望大王朝覲，求太子以為內(nèi)侍；如其不從，則興兵來攻，蜀亦順流而進取：如此則江南之地，不復(fù)為大王有矣。若大王以愚言為不然，愚將就死于大王之前，以絕說客之名也。”言訖，撩衣下殿，望油鼎中便跳。權(quán)急命止之，請入后殿，以上賓之禮相待。權(quán)曰：“先生之言，正合孤意。孤今欲與蜀主連和，先生肯為我介紹乎！”芝曰：“適欲烹小臣者，乃大王也；今欲使小臣者，亦大王也。大王猶自狐疑未定，安能取信于人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孤意已決，先生勿疑?！?br/>于是吳王留住鄧芝，集多官問曰：“孤掌江南八十一州，更有荊楚之地，反不如西蜀偏僻之處也。蜀有鄧芝，不辱其主；吳并無一人入蜀，以達孤意。”忽一人出班奏曰：“臣愿為使?！北娨曋藚强侨?，姓張，名溫，字惠恕，現(xiàn)為中郎將。權(quán)曰：“恐卿到蜀見諸葛亮，不能達孤之情?！睖卦唬骸翱酌饕嗳硕?，臣何畏彼哉？”權(quán)大喜，重賞張溫，使同鄧芝入川通好。卻說孔明自鄧芝去后，奏后主曰：“鄧芝此去，其事必成。吳地多賢，定有人來答禮。陛下當禮貌之，令彼回吳，以通盟好。吳若通和，魏必不敢加兵于蜀矣。吳、魏寧靖，臣當征南，平定蠻方，然后圖魏。魏削則東吳亦不能久存，可以復(fù)一統(tǒng)之基業(yè)也。”后主然之。
忽報東吳遣張溫與鄧芝入川答禮。后主聚文武于丹墀，令鄧芝、張溫入。溫自以為得志，昂然上殿，見后主施禮。后主賜錦墩，坐于殿左，設(shè)御宴待之。后主但敬禮而已。宴罷，百官送張溫到館舍。次日，孔明設(shè)宴相待。孔明謂張溫曰：“先帝在日，與吳不睦，今已晏駕。當今主上，深慕吳王，欲捐舊忿，永結(jié)盟好，并力破魏。望大夫善言回奏。”張溫領(lǐng)諾。酒至半酣，張溫喜笑自若，頗有傲慢之意。
次日，后主將金帛賜與張溫，設(shè)宴于城南郵亭之上，命眾官相送。孔明殷勤勸酒。正飲酒間，忽一人乘醉而入，昂然長揖，入席就坐。溫怪之，乃問孔明曰：“此何人也？”孔明答曰：“姓秦，名宓，字子敕，現(xiàn)為益州學士?！睖匦υ唬骸懊Q學士，未知胸中曾學事否？”宓正色而言曰：“蜀中三尺小童，尚皆就學，何況于我？”溫曰：“且說公何所學？”宓對曰：“上至天文，下至地理，三教九流，諸子百家，無所不通；古今興廢，圣賢經(jīng)傳，無所不覽?！睖匦υ唬骸肮瘸龃笱?，請即以天為問：天有頭乎？”宓曰：“有頭?！睖卦唬骸邦^在何方？”宓曰：“在西方。《詩》云：‘乃眷西顧。’以此推之，頭在西方也?！睖赜謫枺骸疤煊卸酰俊卞荡鹪唬骸疤焯幐叨牨?。《詩》云：‘鶴鳴九皋，聲聞于天?！療o耳何能聽？”溫又問：“天有足乎？”宓曰：“有足?！对姟吩疲骸觳狡D難?！療o足何能步？”溫又問：“天有姓乎？”宓曰：“豈得無姓！”溫曰：“何姓？”宓答曰：“姓劉?！睖卦唬骸昂我灾俊卞翟唬骸疤熳有談?，以故知之?！睖赜謫栐唬骸叭丈跂|乎？”宓對曰：“雖生于東，而沒于西?！贝藭r秦宓語言清朗，答問如流，滿座皆驚。張溫無語，宓乃問曰：“先生東吳名士，既以天事下問，必能深明天之理。昔混沌既分，陰陽剖判；輕清者上浮而為天，重濁者下凝而為地；至共工氏戰(zhàn)敗，頭觸不周山，天柱折，地維缺：天傾西北，地陷東南。天既輕清而上浮，何以傾其西北乎？又未知輕清之外，還是何物？愿先生教我?！睆垳責o言可對，乃避席而謝曰：“不意蜀中多出俊杰！恰聞講論，使仆頓開茅塞。”孔明恐溫羞愧，故以善言解之曰：“席間問難，皆戲談耳。足下深知安邦定國之道，何在唇齒之戲哉！”溫拜謝。孔明又令鄧芝入?yún)谴鸲Y，就與張溫同行。張、鄧二人拜辭孔明，望東吳而來。卻說吳王見張溫入蜀未還，乃聚文武商議。忽近臣奏曰：“蜀遣鄧芝同張溫入國答禮?！睓?quán)召入。張溫拜于殿前，備稱后主、孔明之德，愿求永結(jié)盟好，特遣鄧尚書又來答禮。權(quán)大喜，乃設(shè)宴待之。權(quán)問鄧芝曰：“若吳、蜀二國同心滅魏，得天下太平，二主分治，豈不樂乎？”芝答曰：“‘天無二日，民無二王’。如滅魏之后，未識天命所歸何人。但為君者，各修其德；為臣者，各盡其忠：則戰(zhàn)爭方息耳?！睓?quán)大笑曰：“君之誠款，乃如是耶！”遂厚贈鄧芝還蜀。自此吳、蜀通好。
卻說魏國細作人探知此事，火速報入中原。魏主曹丕聽知，大怒曰：“吳、蜀連和，必有圖中原之意也。不若朕先伐之。”于是大集文武，商議起兵伐吳。此時大司馬曹仁、太尉賈詡已亡。侍中辛毗出班奏曰：“中原之地，土闊民稀，而欲用兵，未見其利。今日之計，莫若養(yǎng)兵屯田十年，足食足兵，然后用之，則吳、蜀方可破也?！必唬骸按擞厝逯撘?！今吳、蜀連和，早晚必來侵境，何暇等待十年！”即傳旨起兵伐吳。司馬懿奏曰：“吳有長江之險，非船莫渡。陛下必御駕親征，可選大小戰(zhàn)船，從蔡、穎而入淮，取壽春，至廣陵，渡江口，徑取南徐：此為上策。”丕從之。于是日夜并工，造龍舟十只，長二十余丈，可容二千余人，收拾戰(zhàn)船三千余只。魏黃初五年秋八月，會聚大小將士，令曹真為前部，張遼、張郃、文聘、徐晃等為大將先行，許褚、呂虔為中軍護衛(wèi)，曹休為合后，劉曄、蔣濟為參謀官。前后水陸軍馬三十余萬，克日起兵。封司馬懿為尚書仆射，留在許昌，凡國政大事，并皆聽懿決斷。不說魏兵起程。卻說東吳細作探知此事，報入?yún)菄?。近臣慌奏吳王曰：“今魏王曹丕，親自乘駕龍舟，提水陸大軍三十余萬，從蔡、穎出淮，必取廣陵渡江，來下江南。甚為利害。”孫權(quán)大驚，即聚文武商議。顧雍曰：“今主上既與西蜀連和，可修書與諸葛孔明，令起兵出漢中，以分其勢；一面遣一大將，屯兵南徐以拒之?！睓?quán)曰：“非陸伯言不可當此大任。雍曰：“陸伯言鎮(zhèn)守荊州，不可輕動?！睓?quán)曰：“孤非不知，奈眼前無替力之人?！毖晕幢M，一人從班部內(nèi)應(yīng)聲而出曰：“臣雖不才，愿統(tǒng)一軍以當魏兵。若曹丕親渡大江，臣必生擒，以獻殿下；若不渡江，亦殺魏兵大半，今魏兵不敢正視東吳?！睓?quán)視之，乃徐盛也。權(quán)大喜曰：“如得卿守江南一帶，孤何憂哉！”遂封徐盛為安東將軍，總鎮(zhèn)都督建業(yè)、南徐軍馬。盛謝恩，領(lǐng)命而退；即傳令教眾官軍多置器械，多設(shè)旌旗，以為守護江岸之計。忽一人挺身出曰：“今日大王以重任委托將軍，欲破魏兵以擒曹丕，將軍何不早發(fā)軍馬渡江，于淮南之地迎敵？直待曹丕兵至，恐無及矣。”盛視之，乃吳王侄孫韶也。韶字公禮，官授揚威將軍，曾在廣陵守御；年幼負氣，極有膽勇。盛曰：“曹丕勢大；更有名將為先鋒，不可渡江迎敵。待彼船皆集于北岸，吾自有計破之?！鄙卦唬骸拔崾窒伦杂腥к婑R，更兼深知廣陵路勢，吾愿自去江北，與曹丕決一死戰(zhàn)。如不勝，甘當軍令?！笔⒉粡?。韶堅執(zhí)要去，盛只是不肯，韶再三要行。盛怒曰：“汝如此不聽號令，吾安能制諸將乎？”叱武士推出斬之。刀斧手擁孫韶出轅門之外，立起皂旗。韶部將飛報孫權(quán)。權(quán)聽知，急上馬來救。武士恰待行刑，孫權(quán)早到，喝散刀斧手，救了孫韶。韶哭奏曰：“臣往年在廣陵，深知地利；不就那里與曹丕廝殺，直待他下了長江，東吳指日休矣！”權(quán)徑入營來。徐盛迎接入帳，奏曰：“大王命臣為都督，提兵拒魏；今揚威將軍孫韶，不遵軍法，違令當斬，大王何故赦之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韶倚血氣之壯，誤犯軍法，萬希寬恕?！笔⒃唬骸胺ǚ浅妓?，亦非大王所立，乃國家之典刑也。若以親而免之，何以令眾乎？”權(quán)曰：“韶犯法，本應(yīng)任將軍處治；奈此子雖本姓俞氏，然孤兄甚愛之，賜姓孫；于孤頗有勞績。今若殺之，負兄義矣?！笔⒃唬骸扒铱创笸踔妫南滤雷?。”權(quán)令孫韶拜謝。韶不肯拜，厲聲而言曰：“據(jù)吾之見，只是引軍去破曹丕！便死也不服你的見識！”徐盛變色。權(quán)叱退孫韶，謂徐盛曰：“便無此子，何損于兵？今后勿再用之?！毖杂欁曰?。是夜，人報徐盛說：“孫韶引本部三千精兵，潛地過江去了?！笔⒖钟惺?，于吳王面上不好看，乃喚丁奉授以密計，引三千兵渡江接應(yīng)。卻說魏主駕龍舟至廣陵，前部曹真已領(lǐng)兵列于大江之岸。曹丕問曰：“江岸有多少兵？”真曰：“隔岸遠望，并不見一人，亦無旌旗營寨?！必г唬骸按吮卦幱嬕?。朕自往觀其虛實?！庇谑谴箝_江道，放龍舟直至大江，泊于江岸。船上建龍鳳日月五色旌旗，儀鑾簇擁，光耀射目。曹丕端坐舟中，遙望江南，不見一人，回顧劉曄、蔣濟曰：“可渡江否？”曄曰：“兵法實實虛虛。彼見大軍至，如何不作整備？陛下未可造次。且待三五日，看其動靜，然后發(fā)先鋒渡江以探之?！必г唬骸扒溲哉想抟狻！笔侨仗焱恚抻诮?。當夜月黑，軍士皆執(zhí)燈火，明耀天地，恰如白晝。遙望江南，并不見半點兒火光。丕問左右曰：“此何故也？”臣奏曰：“想聞陛下天兵來到，故望風逃竄耳?！必О敌?。及至天曉，大霧迷漫，對面不見。須臾風起，霧散云收，望見江南一帶皆是連城：城樓上槍刀耀日，遍城盡插旌旗號帶。頃刻數(shù)次人來報：“南徐沿江一帶，直至石頭城，一連數(shù)百里，城郭舟車，連綿不絕，一夜成就。”曹丕大驚。原來徐盛束縛蘆葦為人，盡穿青衣，執(zhí)旌旗，立于假城疑樓之上。魏兵見城上許多人馬，如何不膽寒？丕嘆曰：“魏雖有武士千群，無所用之。江南人物如此，未可圖也！”
正驚訝間，忽然狂風大作，白浪滔天，江水濺濕龍袍，大船將覆。曹真慌令文聘撐小舟急來救駕。龍舟上人立站不住。文聘跳上龍舟，負丕下得小舟，奔入河港。忽流星馬報道：“趙云引兵出陽平關(guān)，徑取長安。”丕聽得，大驚失色，便教回軍。眾軍各自奔走。背后吳兵追至。丕傳旨教盡棄御用之物而走。龍舟將次入淮，忽然鼓角齊鳴，喊聲大震，刺斜里一彪軍殺到：為首大將，乃孫韶也。魏兵不能抵當，折其大半，淹死者無數(shù)。諸將奮力救出魏主。魏主渡淮河，行不三十里，淮河中一帶蘆葦，預(yù)灌魚油，盡皆火著；順風而下，風勢甚急，火焰漫空，絕住龍舟。丕大驚，急下小船傍岸時，龍舟上早已火著。丕慌忙上馬。岸上一彪軍殺來；為首一將，乃丁奉也。張遼急拍馬來迎，被奉一箭射中其腰，卻得徐晃救了，同保魏主而走，折軍無數(shù)。背后孫韶、丁奉奪得馬匹、車仗、船只、器械，不計其數(shù)。魏兵大敗而回。吳將徐盛全獲大功，吳王重加賞賜。張遼回到許昌，箭瘡迸裂而亡，曹丕厚葬之，不在話下。卻說趙云引兵殺出陽平關(guān)之次，忽報丞相有文書到，說益州耆帥雍闿結(jié)連蠻王孟獲，起十萬蠻兵，侵掠四郡；因此宣云回軍，令馬超堅守陽平關(guān)，丞相欲自南征。趙云乃急收兵而回。此時孔明在成都整飭軍馬，親自南征。正是：方見東吳敵北魏，又看西蜀戰(zhàn)南蠻。
未知勝負如何，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