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庵夢憶 · 卷八 · 瑞草溪亭
明 - 張岱

瑞草溪亭為龍山支麓，高與屋等。燕客相其下有奇石，身執(zhí)蔓臿，為匠石先，發(fā)掘之。見土蓋土，見石甃石，去三丈許，始與基平，乃就其上建屋。屋今日成，明日拆，后日又成，再后日又拆，凡十七變而溪亭始出。蓋此地?zé)o溪也，而溪之，溪之不足，又潴之、壑之，一日鳩工數(shù)千指，索性池之，索性闊一畝，索性深八尺。無水，挑水貯之，中留一石如案，回潴浮巒，頗亦有致。燕客以山石新開，意不蒼古，乃用馬糞涂之，使長苔蘚，苔蘚不得即出，又呼畫工以石青石綠皴之。一日左右視，謂此石案焉可無天目松數(shù)棵盤郁其上，遂以重價(jià)購天目松五六棵，鑿石種之。石不受鍤，石崩裂，不石不樹，亦不復(fù)案，燕客怒，連夜鑿成硯山形，缺一角，又蓋一巖石補(bǔ)之。燕客性卞急，種樹不得大，移大樹種之，移種而死，又尋大樹補(bǔ)之。種不死不已，死亦種不已，以故樹不得不死，然亦不得即死。溪亭比舊址低四丈，運(yùn)土至東多成高山，一畝之室，滄桑忽變。見其一室成，必多坐看之，至隔宿或即無有矣。故溪亭雖渺小，所費(fèi)至巨萬焉。燕客看小說：“姚崇夢游地獄，至一大廠，爐鞴千副，惡鬼數(shù)千，鑄瀉甚急，問之，曰：‘為燕國公鑄橫財(cái)。’后至一處，爐灶冷落，疲鬼一二人鼓橐，奄奄無力，崇問之，曰：‘此相公財(cái)庫也?！珏欢鴩@曰：‘燕公豪奢，殆天縱也。’”燕客喜其事，遂號“燕客”。二叔業(yè)四五萬，燕客緣手立盡。甲申，二叔客死淮安，燕客奔喪，所積薪俸及玩好幣帛之類又二萬許，燕客攜歸，甫三月又輒盡，時(shí)人比之魚宏四盡焉。溪亭住宅，一頭造，一頭改，一頭賣，翻山倒水無虛日。有夏耳金者，制燈剪彩為花，亦無虛日。人稱耳金為“敗落隋煬帝”，稱燕客為“窮極秦始皇”，可發(fā)一粲。